在我用心酝酿这篇文字时,脆弱的泪水就已经涌奔出来。我想着爹,想着那些个清苦而又快乐的日子。
我无意渲染苦难,更不想把赤贫当作一种阿Q式的炫耀。我只想把我的深情化作一杯有营养的肥液,让它把我对于昨日的念想,倾心培育成一枝枝盛开的花朵,提醒每一个与我一起渐渐老去的朋友,更加珍爱眼前每一片多彩的时光。
当时间的小手刚刚抚摸到腊月的发梢,故乡的年味就已经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最清晰的是那第一声炮仗,而后一声接一声从周边的四村五庄传来,一刻也没有间断过。大街上疯扯的孩子也一天天地多了起来,无论白天或是傍晚,喧闹声此起彼伏,不曾歇息。单从孩子们的衣着穿戴来看,就知道时间的箭簇已更快更准地射近大年了。
这个时节,大半个冬天业已过去,孩子们被鼻涕打磨得光滑透亮的棉袄袖子愈加生硬瓷实。而叉开缝上,缝上又叉开,裸露着棉花套子的孩子们的棉裤裆也越发的起眼。要过年了,光景好一点人家的孩子,像我堂弟吴永正,他爷爷在供销社上班,他的棉裤棉袄都换成了三表新。所谓三表新,就是面新里新棉花新。家景差一点的孩子,也大多用一身新褂子新裤子罩住了旧棉衣。新裤子新褂子都是棉布料子,我和我弟弟过年穿的,就是俺娘用卖不掉的剩布头缝制的。娘手巧,每到过年,一个庄子的女人们都找她裁衣服。我们弟兄几个是俺庄第一批穿上前开门裤子的,当时可洋气了,我至今都没有忘记那个神气劲。
那时,过年要是没有见一点新新的,那可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大事情,许多穷人家的孩子因此竟不再出来玩了。我的堂叔小收,因为过年没有新衣裳穿,年后多日从没有见他出过门。
但准确一点说,我们家实质上的年味是从爹赶第一个年集才开始弥散的。
每年的腊月二十六,爹都要去城里赶第一个年集。俺庄西朱楼离县城八里地,我至今都还在骄傲着这个距离。城里的集逢双日子,就在十字街西边一里路北一个胡同里,我小时候和俺爹一块赶过集,记得是非常清楚的。
这一天,家里的那个芦花大公鸡才刚刚叫过第三遍,我就听到了爹和娘的对话声。爹问娘,都买点啥?娘一个一个地铺摆开来:够一个盘子的猪肝,一盘猪大肠,够两个盘子的猪头肉。等把肉割回来了,煮好,再配备一盘小酥肉,四个荤菜就齐了。至于几个青菜盘子,等到赶下一个集再说吧。
自从大姐结了婚以后,大年初二要招待新女婿,而在这之前,家里过年是从来不准备荤菜盘子的。
过年割几斤大肉?每到过年爹和娘都为这个争得焦急,甚至因此大吵一架。我们一家九口人,剁饺子馅,炸小酥肉,再配个凉盘,都得有点肉。过年了,不煮几碗散肉能行吗?孩子不说,还有老人呢!三四斤肉实在破不开,那时一斤肉七毛钱,十斤八斤肉等于全家几个月的花销,谁家舍得买恁多?
要是遇到不好的年景,比如家里喂的那头小黑猪秋后瘟死了,或者是那只老母羊今年不给力,仅仅只生了一个小羊羔,过年靠卖几斤粮食割肉吃,我娘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爹爱花钱,在这一点上,娘至今都还在唠叨着我特别像我爹。
记得有一年是阴历九月二十六,我和我爹一起去朝胡庙赶会,娘没有跟着。会上卖掉了我家那只已经养肥了的小公羊,一只羊整整卖了三十六元钱。卖过羊之后,爹领着我,一家伙买了一盘子水煎包,羊肉馅的,五分钱一个。
我一边吃着水煎包,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与我一起香吃的爹:爹,你不是犯晕了吧,要是让娘知道了,她还不得把你吵死?
需要顺变再说的一点是,那个会上,爹还特意买了一块羊肝子,爹说羊肝子能治麻胡眼。赶罢会没有进家门,爹让我把羊肝子直接拿到牲口屋给爷爷送去了,那只羊是我爷爷养大的。关于这件事,我一直珍藏了几十年,直到前几天才和我娘说起。
腊月二十六,我已经用手指头不知道扒拉了多少次。腊月二十六,那肯定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好日子。这一天,连太阳都白嫩得无话可说;这一天,连小风都不舍得快跑半步。这一天,家里的那只小黄狗一刻不离地一直跟着我。这一天,我还亲眼看见路边上的柳树枝子说发芽突然之间就一枝子接一枝子地发芽了。这一天,我还清晰地看见那个留着白胡子的老爷爷,他的脚步点更急更响亮了。
腊月二十六,那个腊月二十六啊!我拉着小我三岁的弟弟的小手,一口气跑了三里地,一直跑到北边的杨司庄去接我们赶集迟迟还没有回来的爹。
你碰见俺爹了吗?您碰见俺爹了吗?您看见俺爹没有?对着每一个赶集回来的乡邻,对着每一块长满麦苗的田野,对着每一朵不再游动的白云,我和弟弟大声追问着。
是爹,北边那个提着长篮子高高大大的肯定就是俺爹。这趟集,是爹最值得自豪的一趟集,他不但像一个男人一样很痛快很真实地买了一块肉,还像个勇士一样问了烧鸡的价格,问了糟鱼的价格。就连两块六一瓶的张弓大曲他也掂了又掂,就连五毛钱一盒的大前门香烟他也摸了还摸。我的爹,我已被黄土厚埋的爹,您知道吗?如今,您心中的那个集虽然早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楼,但您赶集回来的那条小斜路还在,您赶集提着的那个长篮子娘也还留着。更有您值得骄傲的那个腊月二十六,更有您一生都在追寻的那个新年,都还在也都还在啊!
爹,如今俺娘跟着我,她很健康很扎实。过去每逢过年,每到腊月二十六的早起,您两个都抬杠磨牙,什么钱长钱短,肉厚肉薄,菜多菜少。爹,如今您要是还在该有多好啊!我让您天天赶集,我让您天天拿个肉抓子煮肉。对了,您不是爱当陪客吗?今年过年我让全村每一家每一户都拉着您去当陪客。还有,正月初四去俺姥娘家走亲戚,俺姥娘不是老嫌您的饭量大吗?今年我让俺的几个表弟把您灌晕灌醉、吃足吃够。
爹,以后我让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过大年,还不行吗?我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