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姐弟6人,按年幼长序,二姐排行老三,她比我整整大了十几岁。我的童年是在共和国最饥馑的岁月里度过的,为了工作,也是为了生计,兄弟姐妹各奔东西。大哥在外地读书,大姐和二哥去了新疆,三哥在部队服役,家中只有二姐和我陪伴在父母身边。
在我们姐弟6人中,我以为二姐是最聪明的,可惜的是她没有上过学。主要原因是母亲常年有病,家中无人照顾,只能由二姐操劳,这样也就把二姐的前途耽误了。命运给二姐关上了一道门,却也给她打开了一扇窗,不久其聪明才智就表现了出来。当时镇子里有个用缝纫机做衣服的刘姓裁缝,二姐总是爱去那里转悠,也只是看了几次竟学会了,不少人都称奇。后来二姐凭着这点手艺,被安排到公社的缝纫厂上班。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正逢全国到处大炼钢铁,家家户户不许生火做饭,几个村子合起来,在集体食堂吃饭。这样就把各家各户的锅、铲、勺等含铁的物件都收集起来,送到公社的土高炉里去炼。在那样的背景下,我们全家被迫从陈集的镇子里搬到乡下大朱庄村。由于吃“大锅饭”的原因,管理不善,浪费严重,加上又遭受自然灾害,食堂被迫关门,接着就闹起了饥荒,一日三餐只有野菜、树叶充饥。因缺乏营养,我得了饥饿综合征,全身浮肿。尽管如此,每天还要走三里路去集镇上的小学上学,三里路就显得特别漫长,中间要歇几次才能走到。上学的路上,要穿过一条南北走向的水沟,水沟两旁长满了杨柳树。杨树、柳树的树皮、树叶早已被饥民们吃光,风吹日晒,裸露出明晃晃的暗黄色,随风摇曳,令人心悸。
学校离二姐所在的缝纫厂很近,每次上学前我都先到她那里,因为她的缝纫机抽屉里有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每天把自己分到的牛眼大小的馍馍省下来给我留着的。正是那比金子还贵重的食物,才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为了我,二姐也开始浮肿。看着二姐的样子,我不忍吃,这时二姐总是轻声细语地劝我:“傻弟弟,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这样一块馍常常推来推去,姐弟俩热泪直流。
我清楚地记得,二姐爱听戏。最喜爱的剧目是豫剧《陈三两》。剧情的大意是女主人公陈三两(艺名)父母双亡,姐弟两人相依为命。陈三两含辛茹苦地供弟弟上学,后来弟弟考取了功名,当官后却贪赃枉法,连亲姐都不相认,倒是义弟仗义执言,为陈三两伸了冤。每次演这出戏时,二姐都领着我一起去,戏园就在镇子上的一片露天空地里。虽然那时我还不谙世事,但通过剧情,已能辨别出真善美和假恶丑了。望着二姐泪流满面的样子,就动情地说:“姐姐,长大了我一定当个好人,让你跟着我享福。”听了我的话,二姐凄然的面孔露出一丝欣慰:“好弟弟,你只要能记住姐姐就行了,姐姐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争气好好读书。”二姐把慈母般的善良和生活的希冀都留在了我童年灰色的记忆里。
后来二姐所在的缝纫厂解散了,再后来二姐嫁人成家,姐夫是一位教师,为人忠厚朴实,待姐姐很好。二姐孝敬公婆,抚养孩子,干生产队的农活,操持家务,便成了她生命的全部。二姐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文化,那是时代造成的,没法子。她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二姐有5个孩子,三男两女。人们常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二姐纯朴、勤劳、善良,因而也影响了子女。儿女们都很懂事,学习用功上进,全都大学或研究生毕业,家庭、事业都很好,而且一个比一个孝顺。
人世间的任何一种情感没有母慈子孝更让人感动。二姐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是上天的眷顾,也让我这个当弟弟的很宽慰。然而生活却不尽如人意,二姐如今年逾八十,虽腿脚利索,却患了老年痴呆症,并且有逐年加重之兆。虽儿女们照顾周全,还时常带她到名山大川游山玩水,但她过后即忘,浑然不觉,倒是对曾经的“往昔”记忆犹新,这便给她及家人造成了无法想象的困难和不便。记得2017年秋天,我和二哥、二姐及姐夫结伴而行,去新疆看望病中的大姐。返回的途中,因劳累都在卧铺上睡着了,一睁眼,二姐不见了,大家很是着急。我从我们所在的车厢一直往后寻找,最后穿越十几个车厢才找到她。
见到我,二姐便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生怕再失掉似的,非常恐慌。此时此刻,在二姐的心目中,我是她的力量和依靠,这种感觉虽然很幸福,但也令人倍感酸楚。伫立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火车与铁轨的撞击声震得心口生疼,望着此时的二姐,我百感交集。无论我用怎样的努力去想象,眼前的二姐和当年的二姐都无法拼凑在一起。60多年的光阴虽然绵长而细密,中间却隔着长长的距离,那逝去的一切,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