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短篇小说《车祸没有发生》在《躬耕》文学杂志今年第四期发出，又勾起了我的馋虫，于是有了再写一篇创作感想的冲动，而且还是有关生命尊严的意题。

  这篇小说的情节很简单。一家国营企业酒厂的司机封林肝硬化已经腹水，一家四口人只他一人工作，两个孩子上学，挣钱少花钱多，家中自然就贫困。司机班的同事兼牌友赵、钱、孙、李各位师傅就自发地救济封林，他们采用了两个办法：一是打牌故意让封林多赢些，二是多让封林得到出车的机会，多领些差补。然而救急不救穷，再加上封林的病体已经就要到了油尽灯灭，四位师傅为了从根本上救助封林和他的家庭，就给他想了一个不大光彩但很实用的办法。牌桌上大家给他暗示，在盘山公路上发生车祸，因公而死，家里自然就会得到一大笔补偿，省得妻子和儿子在他在世时为他受苦，在他去世以后还要为他受苦。

  封林心领神会，几位师傅是真心为自己好啊，于是，他在心里默默地认可了。在他面对生与死较量的时候，或者说生与死在他内心世界发生激烈碰撞的时候，生的欲望和死的破坏，让生命的尊严处于一个极端的心理环境。

  精神分析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曾提出“三部人格结构”，即本我、自我和超我。他认为人的本我有一种称作“力比多”的本能能量，即“生活本能”，同时本能能量还有一种破坏的力量，即“死亡本能”，这两种本能力量构成了生命的基本结构，也是生命尊严所处的基本的心理环境。封林的内心世界经过一系列的本能能量的搏斗，生的欲望还是让死亡本能占据了上风。按一般的生命能量的发展，生的欲望是会战胜死亡本能的，然而，人格结构中的“超我”在这里起到了决定作用。

  超我是“道德化”了的自我，按照谢韬、黄楠森先生的理解，超我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通常说的“良心”，另一面包括“自我理想”。超我和本我处于同一个心理环境之中，充满了矛盾和斗争，同时本我的各种不符合社会生活方式的本能冲动，也在受着超我能量的调节和指导。封林这时候的超我，生活的窘迫使他产生了非一般的“道德化”的力量，他的“自我理想”，就是让妻子和两个儿子在他身后能够过上宽裕的日子，由此战胜了“良心”。

  在他即将来到盘山公路的时候，突然刮起了龙卷风。封林大战龙卷风，因为他觉得龙卷风力量巨大，如果把这座山刮走，就没有了盘山公路，没有了盘山公路，他就不可能在盘山公路冲下，也就不能完成四位师傅的暗示。只有战胜了龙卷风，封林觉得才可以顺利地完成那个暗示。

  然而，人的生命力量是变动不居的，即使从超我的层面来说，也会经常变换着力量的方向。封林以他高超的技术和坚强的意志战胜了龙卷风，正在准备完成四位师傅的暗示的时候，事情又发生了变化，他的“自我理想”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当他给一位年轻师傅修好了车，当年轻师傅要给他的两个儿子赠送两个竹制文具盒的时候，他的自我理想就改变了，他要活着看到两个儿子使用出口的高雅的文具盒，看到儿子使用着竹制文具盒而自豪的神情。这时候，本能自我心理较量中生的欲望战胜了死亡本能。

  清晨，封林驾驶者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平安回到了厂区。在非常有限的生命里，封林要做两件他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情。一是他要让厂里把他这次出车经历写进他的悼词，他让儿子记录自己的口述，他让妻子带着儿子，拿着他自己一直没有舍得用的一袋锁阳，请厂里完成他的这个心愿。二是他满怀激情地等待着赠给儿子的文具盒。这两件事情完成之后，封林没有遗憾地走了。虽然，他出车归来并没有生存几天，但他维护了自己的生命尊严，尤其是在生与死的心理较量中，生命的尊严让他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为了能够深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灵魂的搏斗，这篇小说受“心理现实主义”的影响，我采用的是内心和环境相结合的心理叙述的写法。

  19世纪英国诗人勃朗宁创造了“戏剧独白”的诗歌形式，其发展倾向一是注重心理感觉，一是注重心理过程。西方现代派文学更加注重表现内心生活和心理真实，意识流小说达到了巅峰状态。197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贝娄一方面继承了现代主义文学的意识流手法，形成自己清晰明快的意识流特色，另一方面也继承了现实主义文学的一些传统，他相信“人生的价值在于维护人的尊严”，以区别现代派文学悲观失望的情绪。对此人们称之为“心理现实主义”。他的作品多是采取展示内心和展示处境相结合的心理自叙形式，让读者同时看到作品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他置身的现实世界。

  《车祸没有发生》虽然整篇都是封林的心理活动，以及一些梦幻感觉，但我把小说人物放置于外部环境里面，通过人物行动和性格的发展变化，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形成人物内心世界的社会根源。封林是一位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一家国营企业的汽车司机，被同事称之为疯子。开始，他工作是个疯子，他把部队的精神带到了工厂里，厂长很赞赏他，让他当了汽车班班长，甚至于还想让他当主管后勤的副厂长。他当职工代表是个疯子，为了企业的正规发展，在职工代表大会上他敢说敢当敢提意见，结果自己的班长被撸了。他的汽车班班长被撸之后，厂长还是很高看他的工作精神和驾驶技术，让他替代专职司机一起出车。他看到厂长和秘书大把大把地花公款不论数目，心里就开始滴血，再也不去给厂长开车。由此，封林的精神失去了平衡，也缺少了支柱，以致被彻底击垮，他开始和赵、钱、孙、李四位师傅结伙，成了打牌、喝酒的疯子。为此他感到自得其乐，说“能跟赵师傅喝三年酒，给个县长都不走”。

  封林工作上没有累倒，精神的荒漠把自己折磨到了死亡的边沿。于是，四位师傅为了封林的妻子和儿子的生活有一个好的未来，期望封林再当一次疯子。

  虽然，封林想当而最终没有去当四位师傅期望的疯子，虽然他也会想到自己走后妻子和儿子的生活依然不会有改观，但他还是守住了生命的尊严。生命的尊严不但让他感到骄傲，他要把最后的出车经历写进悼词，而且让他走得也很平静，因为他想象着两个儿子使用着竹制的文具盒出国留学，和外国学生比较文具盒所表现出的神采，他的精神得到了满足。

  这篇小说的主线是封林要不要发生车祸的心理过程，但我把他身处的现实世界作为心理活动的背景，就是想让作品人物的心理活动厚实一些，灵魂的搏斗激烈一些。

  虽然他处于精神的荒漠之中，但他宝贵的人性还存在，而且体现出生命尊严的精神力量。这就是人的坚强。只要人性存在，不论处于怎样艰难困苦的环境里，人性的坚强都会坚定地维护着生命的尊严。歪风邪气的环境可以把人的精神摧垮，但摧不倒坚强的人性和生命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