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上初一。腊月二十几,孩子们都放寒假了,“噼啪,噼啪”的鞭炮声不时响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诱人的香气,乡村的年味越来越浓了。
奶奶到对门邻居家帮忙蒸馍。忙碌半天,馍蒸好了,拍打拍打身上的粉尘,无意间在脖子左侧摸到一个疙瘩,圆圆的硬硬的,不疼不痒,犹如一颗元宵。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奶奶最初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清楚自己,身体一向硬朗得很,干起家务和农活来浑身是劲儿。
年过去了,疙瘩却没有跟过去,仍留在奶奶身上,而且越长越大。这时候奶奶开始觉病了。
一过正月十五,她便到宁陵检查,医生说是老鼠疮。
春暖花开时节,去郑州拍片诊治,确诊为淋巴癌。叔叔没敢把这一恶讯告诉奶奶,说病不大,治一段就好了,还带她在二七塔前留了影。
麦梢黄的时候,去开封化疗,此时的疙瘩已经迅速膨胀,大如馒头,疼痛难忍,并且开始溃烂,火辣辣地,俨然一个火山口,甚是吓人。父亲听了医生的嘱咐,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浑身冒汗,两腿发软,差点瘫倒在楼梯上。
在开封治病期间,奶奶住在一个小乡村,父亲的朋友牛伯伯家里。由于经济拮据的原因,奶奶坚持自己的意见,始终不去大城市、大医院治疗,也始终没有住院治疗。每天早上,姑姑骑自行车带着奶奶奔波18里高低不平的土路,到开封一家医院去烤电化疗,烤电结束再返回乡下。烤电持续一周,效果非常明显,眼看着火山口逐渐变小,火气不大了,也不太疼了,只剩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口子。医生说,再烤几天电,口子就会完全愈合了。奶奶现出一身少见的轻松,姑姑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然而,关键时候,医院的烤电设备出现了故障,致使烤电治疗中断。过两天,去医院看看,设备没有修好。又过两天,去医院看看,还是没有修好。苦等数日,烤电设备一直没有修好。姑姑心急如焚,干脆趁此机会回家筹钱。奶奶也归心似箭,只身一人从开封乘公交车回家,由于不是直达车,只能就近在杞县邢口下车,迈着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小脚,步行30里路,到家已是夜深人静,见到家人泪流不止……第二天,我跑去看奶奶,怎么也找不到人,听说她㧟着篮子下地了。嗨,病成这样,还惦记着那几亩地。
又过一个年。奶奶用过的药瓶子药盒子堆积如山,她身上的火山口保持着沉睡状态,带给人新的希望,然而无情的癌细胞却在肌体内悄然扩散。有一天,天刚擦亮,我醒得早,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忽然,右眼皮不停地跳,恰似有人在用手揪我的眼皮,心想,听大人讲“左眼跳福,右眼跳祸”,这难道是不祥之兆吗?正疑惑间,听到姑姑哭着来到我家,对着正在厨屋做饭的母亲说:“嫂子,嫂子,咱娘的病厉害了!……”
右眼跳祸的事是一个秘密,多年来我始终守口如瓶,害怕亲人们会把奶奶病情加重归咎于我。我本不迷信,但奶奶的病由轻到重的突然转折正应在我的身上,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但毕竟是事实。
农历二月,春风拂面,小河的水解冻了,树木又要开花发芽了。然而春天不光顾奶奶,病魔疯狂地附在她身上。奶奶躺在床上,已经来到生命的倒计时,姑姑每天陪着她。脖子左侧的火山口火气冲天,已经恶化成一个大窟窿,不断渗出带有恶臭味的黄水,一呼吸窟窿里就会冒烟。院内一棵大石榴树繁茂的枝头上,一二十块擦拭黄水的五颜六色的破布就像婴儿的尿布一样,横七竖八,迎风呜咽。
看着奶奶消瘦而痛苦的面庞,我疼在心里,无数次背着她抹去难过的泪水。从我记事起,奶奶整日操劳,省吃俭用,没有享过一天福。她最喜欢孙子辈,再苦再累,再忧再烦,只要一看到小孩儿就喜欢了,就来了劲儿。对于我们孙子辈来讲,奶奶就是一只老母鸡,能避雨,能乘凉,能保暖。于是,点点滴滴的往事,如镶上金边的朵朵云彩一起向我涌来。
有一次,奶奶家的一只小鸡死了,奶奶不舍得扔掉,做早饭时在锅底下烧熟,在大街上追上我,将能吃的部位给我撕着吃,我感到又焦又香,好吃极了。我让奶奶尝尝,她却始终没有尝上一小口。那岁月,饲养猪羊鸡鸭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卖钱,一年里根本吃不上几次肉,不要说鸡肉,就是蚂蚱烧熟了塞到嘴里也是香喷喷的。
暑假的一个傍晚,我在家里调皮,穿着凉鞋踢一个烂玻璃瓶子,不慎右脚的大脚趾划出一个大口子,顿时鲜血迸流,赶快一瘸一拐地跑到奶奶家求救。奶奶让我坐在家门口,赶紧跑到堂屋,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一块黄色的石头状的东西,用刀刻了几下,把刻下的粉末撒在伤口上,又用一块布包扎好。伤口马上不疼了。之后她多次关心伤口,直至痊愈。——这块黄色的石头状的东西,比火柴盒大一点,到底是什么,后来问父辈们,没有谁能说得清,成了一个谜。
我上小学时的一个冬天,曾参加公社组织的抽考。那天气温骤降,天还不亮,奶奶就站在窗口喊我吃饭。奶奶怎么知道我要考试?肯定是父母告诉她的。听奶奶讲,她怕起晚了,一夜没有睡好觉,一听见鸡叫就赶快起床,和面、烧水、擀面条,盼着我考出好成绩,将来有出息。我吃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顶着寒风踏上考试之路。后来我把奖品,一支彩色的玉米棒一样的钢笔拿给奶奶看,她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
奶奶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不喊疼,不沮丧,表现出超乎想象的顽强。此时,左腋窝成了渗水的屋顶,啪、啪、啪,滴着黄水;全身就像一个葡萄架,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她一再吩咐的是,三个儿子手里都缺钱,特别是二儿子,正在西场打制砖坯,准备烧窑盖房,不要再为她多花钱了;她牵挂的是,女儿刚刚订婚,看不到成家的那一天;她担心的是,孙子红伟从小跟她吃住,傻乎乎的,将来怎么生活怎么成长……
农历二月初七,火山口彻底熄灭了,63岁的奶奶终于解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