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裴看着那粗糙而有些坚硬的皮肤，胸腔里狠狠地憋了一口气，于是那气力暗暗地通向右手持着的尖刀，呲——一条直线从脖颈到耻骨划去，白的肉红的肉就像农民犁地一样翻开了。那腹部忽然现出一团东西，老裴未加思索，很老练地用刀尖一挑，羊水从撕裂的胎衣哗地流了出来，一窝粉嫩的猪娃毫无生气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老裴老婆快速掂过来那个萝头，双手捧住一窝猪娃，小心地放在了里面。豫东乡村把粪萝头简称为萝头，萝头既可拾粪，又可撮垃圾，还能盛其他东西，是一件家家户户日常的劳动和生活用具。
“啊——”老裴觉得头要炸开了，尖刀落在了满是污血的地上，双手紧紧地箍住头，径直向屋子里走去。老母猪用挤成一条缝的双眼瞄了他一下，心里却有些纳闷，这个老刽子手，今天怎么了？
老裴老婆顾不得收拾萝头里的死猪娃，边走边用水裙擦着双手，嘴里不明不白地嘟哝着：“老裴，咋了？你咋啦？”话音和人一同赶到了屋里。
“手巾，快，lái（豫东方言，勒的意思）住头，lái紧......”老裴果断地命令着。用手巾lái住头的老裴感到整个头都麻木了，麻木得整个人像飘浮在天上。“萝头，拽下来，它砸我，拽住，拽——”
“这大白天发癔症。”老婆对老裴的胡喊乱叫很不耐烦，“啥萝头，你歇着吧，萝头在外边，我去收拾萝头里的死猪娃。”
老裴听到“死猪娃”这句话，觉得那只萝头撞击的力量更大了。“哎吆，我哩娘哎，萝头我哩亲爹哎，你行行好，别砸头，别......”萝头没有理会老裴，依然发疯了一样撞击着老裴的头。老裴被撞得奄奄一息，蜷卧在床上像一窝死猪娃躺在萝头里。
老裴老婆悄悄走出屋，把死猪娃埋进满是血水的粪坑。
二
第二天天不明，老裴老婆推着肉车子赶集。这是她和老裴的分工，老裴下乡收猪、屠宰，老裴老婆赶集卖肉。
老裴起得有些晚，迷迷糊糊地在院子里转悠着，看到那个萝头，脑子里又像炸了一般。“你个龟孙！”一脚把它踢到了粪坑里。装过死猪娃的萝头进了粪坑，可老裴脑子里的萝头就是出不来，而且是旋转着，又开始撞击他的头。不能再lái头了，再lái，他觉得脑子就要挤出来了。他存有很多坛子老酒，自从他爹的元宝看病花完之后，老裴就喜欢买酒存酒，喜欢自己独酌。他不想再跟村里的爷们一起喝酒，唯恐再弄出裴家裴的那一套来。爹就死在裴家裴的手里啊……咕嘟嘟嘟，到了大半碗，手撕一块煮熟的猪肝，不知轻重地喝了一大口，又不知轻重地咬了一口猪肝，这才有些章法地独饮起来。裴家裴，你不是有四个儿子吗？你四个儿子能让你大碗喝酒吗？哼，四个儿子管×用？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咕嘟嘟嘟，又是大半碗，奶奶的，这酒就是好药，萝头不动了，他脑子里竟然有些清醒。今个不下乡了，萝头要是再砸我的头，收的猪要是跑了，那我老裴就亏大发了。不下乡心里就搬去了一块石头，难得喝酒的好心情。喝，我要把这个萝头喝得没有踪影。喝老酒成了老裴最大的渴望，那酒到了嘴里不辣不呛，老裴感到舒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第二碗酒就又见底了。一连干了五碗，那可恶的萝头又出来了。这个狗日的萝头，我上辈子是谁得罪你了？你个龟孙萝头专意来跟我作对！他想再喝一碗，压一压狗日的萝头，忽然就听到院子里有响动。
三
老裴老婆这次赶集卖肉又跟人家吵架了。自从她生过三个孩子，自从她生的三个孩子都没有见到成人，自从她生过三个孩子以后就不能再生，她越发有些脾气了，总是无端地跟买肉的吵架。今天早上头一炮买肉的要买后臀尖，她硬是跟人家抬杠，说láitīao（豫东一带称猪的排骨）炖着好吃，人家说我不炖着吃我要炒着吃，她说你说你的炒着吃我说我的炖着吃，那人看着她有些异样，便训斥了一句“废话”背着手离开了。她恼啊，一赌气喊开了，减价了减价了，买一斤送半斤，呼啦啦转眼间便把猪肉卖光了。心里堵啊，肉车子刚在院子里停下，便看到粪坑里滚着个萝头。不过啦不过啦，好好的萝头扔到粪坑里……
老裴看到老婆又把萝头从粪坑里掂出来，脑子嗡地一声炸啦。一个箭步冲上去，奶奶的，你个龟孙萝头，顺势一脚踢到了墙外，然后捂住头跑回到了屋里。
裴大娘刚好走到这里，萝头便滚到她的脚下。那萝头常年被血和油浸染，荆条很是柔软，虽然被老裴狠狠地踹了一脚，却是毫发未损。裴大娘认识这萝头，就顺手捡起来，开始她想给老裴家送去，后来却下意识地回家了。裴大娘把萝头放在自家院子里，端详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往事。裴大娘的男人走得早，还没有来得及给老裴家留下根苗就走了。她不敢改嫁，一个年轻媳妇开始了难熬的孤寂，她从小向往的天伦之乐已经冰封。可是总有化冰的时候，那个向往便开始折磨她。她就跟着另一个裴大娘学会了接生，这个没有生过孩子的裴大娘比那个生过孩子的裴大娘接生更能接到人家心里头，因为每次接生她都把生孩子的妇女当成自己，每次都把接生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她的名气超过了那一个裴大娘，三乡五里去接生，日子过得很充实。她把接生的孩子看成是世间最美好最善良的宝贝，一听到婴儿的哭声，便觉得自己心里头涌出一股暖流，裴大娘脸上每天都挂满了温和的阳光。可是，她给屠宰户老裴老婆接生，却让自己的心上乌云密布。在心里淡淡地叹了一声：人啊，哎——她想当面说服老裴，一想到老裴杀猪时那熟练的动作，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连串的哆嗦。
四
大闺女十几岁，是家里的好帮手，早早地起床带着二闺女到地里干活去了。小闺女五六岁，还在睡懒觉。这时候是难得的清静，裴大娘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想心事，看着萝头想心事。一忽儿，那萝头竟飘忽起来，在脑子里晃来晃去，晃得心里烦躁不安。
那是十几年前，她第一次给屠夫老裴老婆接生。婴儿刚哭出声，老裴便冲进屋里，一看是个闺女，脸上立马能拧下水来，顺手掂起脚边的萝头，把用布包着的婴儿塞进去，怒冲冲地走了。不好，这个老裴——裴大娘看了一眼入睡的老裴老婆，顾不得洗手，收拾起接生工具便追出屋外。
老裴拎着萝头往村南边上的惠济河走去。他站在河堤上，看着滚滚流淌的河水，愣愣地站住了。裴大娘听到老裴自言自语地说，她再是闺女，也是俺的亲骨肉啊，说啥也不能叫河水冲走，不能……
在村外乱坟岗子上，裴大娘抱起声音沙哑的婴儿，亲了几口，便来到她接生的另一家。这是我从外村拾的孩子，你奶水旺，吃几口。裴大娘抱来的孩子就是俺家的孩子，奶水管饱。婴儿吃饱了奶水，就冲裴大娘笑。
老裴回到家，一脸惋惜地就对老婆说，孩子生下来哭了一声就断气，真是见鬼了。老婆抱歉地朝老裴咧一下嘴，想笑一笑安慰老裴，脸相却比哭还难看。
过了两年，老裴老婆又要生产了。裴大娘进屋的时候，老裴正在给他供的神灵烧香磕头。裴大娘也烧烧香磕磕头吧。可我接生从来不烧香磕头。这是我给你留的后臀尖，磕吧。碍于面子，裴大娘点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顺产，裴大娘很轻松。未等婴儿哭出声来，老裴抢过来婴儿，一看，脸上立马又能拧出水来。他顺手捡起一块布，把包住的婴儿塞进萝头里。当他冲出屋门的时候，婴儿扯起嗓子大哭了一声。裴大娘顾不得拿老裴给她的后臀尖，便赶了出去。在村外乱坟岗子上，裴大娘抱起声音沙哑的婴儿，亲了几口，便又来到她接生的另一家。这是我从外村拾的孩子，你奶水旺，吃几口。裴大娘抱来的孩子就是俺家的孩子，奶水管饱。婴儿吃饱了奶水，就冲裴大娘笑。
老裴回到家，仍然是一脸惋惜地对老婆说，孩子生下来哭了一声又断气了，真是活见鬼。老婆想对老裴抱歉地咧一下嘴，却没有咧成，泪水就顺着眼角往外流。
又隔了五六年，老裴老婆才怀孕。老裴是想让老婆空空肚子，转转运气。我就不信，俺天天吃肉，就生不出四个儿子来。他裴家裴穷得叮当响都能生出四个儿子，我……老裴想着，忽然心里有一种惧怕的感觉。又到临产。裴大娘看看脚边的萝头，就想急于看到婴儿，然而婴儿总是不肯出来。这个孩子是害怕老裴吗？裴大娘累得一头大汗，身上没有了一点力气，找个妇女来帮帮忙吧。找啥妇女嘞，自己的老婆，我帮忙。三个人又是折腾了几番，婴儿似乎觉得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老裴只是乜斜一眼，就要包住塞进萝头里。脐带，脐带，裴大娘嘟哝着剪断脐带，婴儿使劲地哭起来。老裴老婆听到几声哭喊，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她感到浑身酸懒，便少气无力地睡着了。
老裴走出院子的时候，咔喳喳几声雷响，接着就是像河流一样的雨水冲了下来。老裴老婆眼皮动了一下，不知道是听到了雷声还是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在村外乱坟岗子上，一丛荆棘的下面，经过酷暑浸泡的雨水一滴接着一滴滴在婴儿的身上。婴儿觉得很舒服，也很好奇，看着裴大娘不哭也不笑，一脸的纳闷。雷声伴着雨声在杂草丛生的乱坟岗上响个不停。裴大娘看着这个奇怪的孩子，心里一阵酸楚，一股怒气冲向天空，老天爷，你在那里瞎咋呼啥嘞？那个不通人性的老裴，你咋咋不把他劈喽嘞？咔嚓嚓嚓，一连串的雷声让裴大娘打了一连串的哆嗦。裴大娘有些害怕起来，老天爷可别一时糊涂，把我当成老裴呀。她急急地抱起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唯恐被这雷声夺走。也不知道裴大娘哪里来的这么大劲，深一脚浅一脚，侧侧歪歪，脚下滑了几次硬是没有撂倒。
裴大娘到家换了身干净衣裳，流着泪亲了几口老裴的三闺女，便来到她接生的另一家。这是我从外村拾的孩子，你奶水旺，吃几口。裴大娘抱来的孩子就是俺家的孩子，奶水管饱。婴儿吃饱了奶水依然是不哭也不笑，看着裴大娘，一脸的疑惑。
老裴坐在床头，看到老婆睁开眼四处踅摸，嘿嘿笑了几声，又是见鬼了，孩子哭了五六声就……难道……难道我老裴家就该……
别难受，咱再生。老裴老婆说罢，便犹犹豫豫地眯住了双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
裴大娘不想再往下想了，走进厨房，磕了三个鸡蛋，挖了一瓢白面。娘今天心里不好受，给三个闺女做顿好吃的，鸡蛋面坨，用香油摊。 （未完待续）
